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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狗剩浓眉大眼，长的仪表堂堂，他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叫郝光荣。不过，村里人习惯喊他狗剩，他并不介意，总是乐呵呵的应声。

　　狗剩这个名听起来寒碜人，是狗都不吃，狗都嫌弃的意思，不过，当初他奶奶给他起这个乳名倒不是嫌弃他，而是希望他能顺顺当当的长大成人。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，许多地方都有这样的习俗，担心刚出生的婴孩体质弱，太金贵了会夭折，或是怕被树精蛇精狐狸精这些妖魔鬼怪缠身，就给孩子起一个很卑贱的乳名，希望能像家畜那样有顽强而旺盛的生命力，因而，像猪娃、撇狗、蛮牛这样乳名的孩子十分常见。

　　狗剩的爷爷是解放前的地主，解放后的黑五类分子，每次运动都是被批斗的对象；父亲是外省人，到他们家入嫯为婿。村里人对倒插门的男人向来是瞧不起的，他父亲平时说话做事口里又没个遮拦，明里暗里的得罪了一些人，后来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“批林批孔”运动中就大祸临头了。

　　我清楚的记得那是在一个黄昏，狗剩的父亲被五花大绑后，手脚之间穿过一根木杠，一群民兵像是在山上捕获了麂子一样，把他父亲抬到了生产队的大院场里，然后被轮番批斗和暴打，几天后，他父亲就死了。

　　狗剩当时就站在不远处，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民兵打他的父亲，但他没有像他母亲那样伤心欲绝的大哭大闹，只是攥着拳头，咬牙切齿对我说“我要报仇”。

　　我以为狗剩只是一时的愤怒，没想到他真的开始了报复行动。

　　第一个人是生产队队长。他从电影《地雷战》里受到启发，在生产队长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挖了一个深坑，在里面倒满稀释了的猪粪，上面搭上蓬松的架子，掩上浮土和杂草，然后在一步开外的地方绷上细铁线，结果，生产队长夜里回家时被绊倒后一头栽进了坑里，不但弄的满嘴都是猪粪，还闪了腰。

　　之后，狗剩又报复了民兵连长。

　　他拿着手电筒，把一条白色的被单披在身上，半夜去敲民兵连长家的门，然后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，等民兵连长开门时，狗剩打开手电筒，让强烈的光束从他下颚直射鼻梁和额头，在黑夜里看上去很恐怖。民兵连长被吓的半死，连滚带爬的关上门窗。这时，狗剩并不离开，而是在他家的门窗上涂抹上黄鳝血，在黑夜里乱飞的蝙蝠闻到血腥味马上就来撞击门窗。当开灯时，什么动静都没有，关上门，蝙蝠又开始“敲门”了，就这样反复折腾，民兵连长一家被惊吓的白天黑夜都不敢出门。

　　村子里人心惶惶，都说狗剩父亲冤死的阴魂不散，要来找这些人报仇。狗剩还想借着这样的传言继续报复其他的人，她母亲担心被发现后他再落得个和他爹一样的下场，痛哭流涕的央求他别再干这些事情，让他要好好学习，等将来长大后有了本事再报仇不迟。

　　孤儿寡母的狗剩娘儿俩过着被人瞧不起的日子。

　　他经常被人欺凌，时常带着满身的伤痕来找我玩。他母亲体弱多病，家里没有壮劳力，挣不到工分，分到粮食也就很少，日子过的异常艰难，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。我们在一起玩的时候，他说的最多的是哪儿有能吃的，如何把它弄到肚子里去。他对村子里谁家有什么果树，什么时候成熟，都一清二楚。

　　我的大腿上至今还留存着一道疤痕，那是我和他一起去偷生产队的苹果时摔到沟底被割伤的；有一个夏天，狗剩潜入河底捞鸭蛋，结果钻进了漩涡里，差点被淹死；又一次，我们上树摘果子，没想到捅了马蜂窝，我和他都被一群马蜂蛰得浑身肿胀，奄奄一息，我奶奶伏在我上身上哭的死去活来，说我“这么小年龄就没了，白养活了我，是来讨债的鬼”；甚至还有一次，我们偷吃一个刚刚下葬的死人供品，狗剩啃着白面馒头和水果，指着坟头说“这么好吃的东西给死人吃实在是太浪费了”。

　　上中学后，我被父母带回了城里，狗剩也考取了区中学。读完了中学后就去南方了打工。这一去就是多年，他不但工作干小有成就，还在外面结婚生子。

　　后来，他母亲双目失明，孤寡在家，没人照顾，他就带着媳妇和孩子回到了家，在家乡开始搞起了养殖业。

　　狗剩聪明能干，为人谦和。按我爷爷的话说他“脑袋灵便，会来事，是个人才”。的确，他现在是十里八乡人人羡慕的乡镇企业家。

　　那年我回老家去他家看，房子装修的金碧辉煌，客厅里挂满了各种奖状，地上摞着一大堆宣传杂志，封面是他偌大的形象，满面春风的坐在大班台前，一手持电话，一手拿着笔假装写字。

　　我拿起一本，笑着说：“够派头的，一个神气十足的暴发户形象。”

　　他从我手里夺过书，扔回原处，说：“你笑个锤子，这是宣传材料，靠这个打广告、防伪的，我现在是靠脸卖身吃饭，唉，懒得跟你说这些，你不懂。”

　　狗剩的企业做的很红火。

　　起初，他养鸡、养鸭、养鱼，后来又养蛇、养牛蛙、养狐狸，按他的话说“除了女人不敢养，其他的动物他都敢养”。但他成为暴发户还是靠的养殖大鲵。

　　大鲵是餐桌上的美味，国内的高档酒店需求量大，但是，大鲵的生存繁殖条件挑剔。陕南气候温湿，雨水充沛，植被繁茂，自然环境优良，是大鲵理想的栖息繁育地。

　　狗剩瞅准了机遇，大量的养殖大鲵，那几年恰逢市场好的出奇，他就赚了大钱，当地政府这个时候也恰到好处的来为他增光添彩，对他重点扶持，大力宣传，结果狗剩不但成了千万富翁，也成了满身光环的乡镇明星企业家。

　　那天晚上，狗剩怀里揣着两瓶烧酒和一包喝酒的熟食，约我来到小时候两个人常玩的一个僻静河滩上，趁着明净的月光，喝酒聊天。

　　我问：“现在你名利双得，满身光环，是不是觉得这样的日子很爽啊？”

　　他说：“你错了。”

　　“？”

　　“唉，小时候缺衣少食，受人歧视，一心想出人头地，现在有钱有名了，又被一些虚假的东西罩住，时常感到很迷茫。”他叹了口气说，“人呐，一辈子时常都不知道为啥活着。”

　　“哦，怎么说了这么有哲理的话？”我说，“问你个一直想问的事，你现在还打算为你冤死的父亲报仇吗？”

　　狗剩没说什么，沉默了许久，捡起一块鹅卵石扔向倒映在河水里的月亮，说：“月亮都碎了。”

　　我们都默不作声，只是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寡酒。月光像轻纱笼罩着黛色山峦，河滩上的沙砾像满地散落的碎银，四周静美的让人想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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